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统治集团内部互相碾压;这,是一个迷惘的时代,当儒学不再具备正统的地位,而是落入“援老入儒”的尴尬局面,知识分子心中信仰的星空黯淡了,无边的黑夜降临了;这,同样也是一个人的主体意识觉醒的时代,特殊的时代孕育出了一批特殊的不重礼法、不拘伦理,及时行乐、放浪形骸的风流人物。
这就是历史长河里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魏晋时代。
江南三月通常是细雨绵绵的雨季,而这一天却是格外晴朗。王羲之和名士谢安、谢绎、徐丰之等友人,着轻裘缓袍、木屐宽衣,踏着结实的步子,唱着愉快的歌谣,来到会稽山下的溪水旁,次第而坐,大家把玩着酒杯,和诗畅饮,好不惬意,闻讯赶来的文人便席地而坐,加入其中,好不尽兴。
这群飘洒俊逸的文人总是向往自由和新奇,酒过三巡以后,突然有人建议做一个溪水传杯的游戏,将斟满美酒的杯子依次轻轻地放入河中,让那一盏盏精致的青铜酒樽,顺着水势,漂流而下,漂至谁的面前,谁就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立马赋诗一首,若是无诗可作,便要自罚三杯。这行酒令设的好生高雅!
精致的觞首先漂至谢绎的面前,他仰头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醇厚绵柔的酒香中诗云:“纵觞任所适,回波萦游鳞。千载同一朝,沐浴陶清尘。”
当酒杯漂到徐丰之面前时,他亦一口干掉杯中酒,朗声吟道:“清响拟丝竹,班荆对绮疏。零觞飞曲津,欢然朱颜舒。”
这群文人墨客的行酒令并非只是饮酒作乐,贪图一时的享受,他们的杯杯酒中充满了对自然的探索和对生活的感激,盈满了生命的醇香和理想的豪迈。就这样,随着喝空的酒壶越来越多,才情充沛的诗也做了不少,大家发现所作的44首诗竟然够编一本书了,便提议索性编一部诗集。于是,作序的任务理所当然地就落到了王羲之头上。
王羲之将整颗心都沉浸在了这曲水流觞中,听着山间的鸟鸣声和着泉水汩汩作响,满腹的诗意缠绕着酒的香醇在墨香中倾泻而出。酒酣之中灵感纷至,意到笔随,一挥而就。于是,闻名于世的《兰亭集序》就这样被如溪的酒水催生了。王羲之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酒酣后淋漓酣畅所写的《兰亭集序》会成为“天下第一行书”。酒醒后,王羲之多次尝试,却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是当时的酒,是当时的诗,是当时的情,铸就了这天下第一行书。酒醉,使他心地单纯,使他胸怀酣畅,使他天真赤诚。在魏晋时代,政治的严酷使他们失去了太多的自由,所以,唯有酒,才打开了他天性的枷锁,使他在半醉之中,流露出一个无拘无束的灵魂,从而写出“天下第一行书”而千古留名。
字好,文章同样不可多得。当他写道:“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随行的文人墨客无不拍手叫好。
夕阳吞吐出了最后一抹温柔的橘色,王羲之看着作好的《兰亭集序》,又瞥了瞥一旁的觞和酒壶,不禁感慨万分,这正应了陆游《草书歌》中那句:“忽然挥洒不自如,风云入怀天借力。”杯酒人生中,借着酒兴,让自己徜徉在大自然中,灵魂接受着万物的洗礼,酒的绵柔让他开始思索人生,那清泉中流淌着的酒杯寄托了对生命短暂、世事无常的感慨,人生就如白驹过隙一般,知酒者可以长乐乎。一觞一咏,让《兰亭集序》在如此山清水秀的地方孕育,为后人所吟咏不绝。
《兰亭集序》中如是写:“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以王羲之为代表的这群文人,在清谈之间,俯仰天地之大,遍察万物之盛,在一室之内,畅谈理想,畅抒怀抱。在魏晋时代,饮酒是饮的性情,让身心接纳百川,他们不同于因寄所、放浪形骸之外的阮籍、嵇康之辈,竹林七贤沉溺于烈酒中,充沛的情感全部与酒倾诉,不问世事,而王羲之们则是深深地懂得万物之美,钟情于大自然;更不同于及时行乐、奢侈糜烂的王敦、石崇之流,他们在纸醉金迷中迷失了自我,而王羲之他们则是很好的凭借恬淡的心境去感受,去领悟真理,从而使自己拥有超脱感。魏晋风度在以王羲之为代表的文人墨客中彰显无遗,魏晋风度被他们用自己的风流与情操诠释,流芳百世。
同是一个生机盎然、草长莺飞的时节,在金谷园中,也举行了这么一场文人的盛宴。
离城十里,地势高低不平,有清泉茂林。各种奇珍异果、竹柏药草应有尽有;各种水碓、鱼池、土窑娱目欢心之地数之不尽。
《金谷诗序》如是写:“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同是宴请宾客,同是文人列作水滨、次第饮酒,同是感悟生命的短暂、祈求生命的永恒,用的方式却是相差千里。
一个纯粹是对生命的追忆、宇宙的沉思,另一个却是加进了浓厚的物质享受。奇珍异果愉悦口腹;鱼池、土窑愉悦身体肌肤。或许是石崇在金谷园里认为,正是因为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政局动荡、前路迷茫,所以才要放纵自己、及时行乐吧。以往文人信奉的那套洁身自好,清高孤傲的立身法则,早已被痛苦的现实冲刷的一点不剩,只要自我在当下得到满足,得到慰藉,便也是一种不小的解脱吧。
石崇等人尽情纵欲,奢侈糜烂、藐视礼法,唯我独尊,仿佛宇宙万物中一切华美奢侈的物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正是这样的思想与心态,才构成了另一种风格的魏晋风流。那一厢是清淡寡居的曲水流觞诉人生,这一边却是挥金如土求纵欲,一白一黑,完整的诠释了魏晋风流的千种风情。
石崇的金谷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石崇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石崇派人去南海群岛用绢绸子针、铜铁器等换回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贵重物品,把园内的屋宇装饰得金碧辉煌,宛如宫殿。
此等豪奢!
据《世说新语》记载,石崇在金谷园中挥霍无度,过着极其糜烂的生活。在石崇的金谷园中,厕所里放着甲煎粉、沉香汁之类的名贵香料,凡是上厕所的,都能看到厕所里有十多个穿着华丽的新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仆恭立侍候。当时晋朝的一位官员刘实有事去拜访石崇,上厕所时见到厕所里有绛色纹帐、垫子等很讲究的陈设,并有婢女捧着香袋侍候,吓得急忙跑出,以为错进了石崇的内室。
这些还都只是石崇奢侈生活的冰山一角。在金谷园,石崇整日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经常在园中设宴豪饮,在劝来客喝酒时,如果客人喝酒不能干杯见底,石崇就让侍卫将劝酒的美女杀掉,有一次婢女劝酒给王敦,王敦坚决不喝,竟导致三名奴婢被石崇斩杀。
此等残忍!
石崇不仅豪奢,还好色,与妓女绿珠还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后来,绿珠坠楼而亡。杜牧诗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面对石崇的残忍与豪奢,千百年来,多少文人都是持批判的态度。可是,历史总是以一个公正的态度展示在世人面前,总不会隐藏一丝污垢。人们心目中太过熟悉阮籍、嵇康之类蔑视礼法、放浪形骸的魏晋风度,却总是偏偏有意忽视奢侈糜烂的魏晋之风。
华府敞亮的大殿中,金碧辉煌得令人睁不开眼,醉卧在榻上的名士们又开始服用五石散,白衣翩翩,飘逸俊朗的外表背后其实不过如此,他们的穿着轻薄是为了让五石散的毒性快点散发出去,罗帐背后的木桶中是冰冷的水,每当服用完五石散,他们都会泡在冰水中降温,一旁的酒壶中飘出阵阵浓香,让名士们欲罢不能。冒着生命危险服用五石散,不过是为了使自己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在魏晋崇尚清淡、注重容貌的上层社会中更具有颜面与影响力,奢靡之人更是为了更好的纵欲狂欢,尽享闺房之乐。魏晋风流中,五石散与酒成了不可或缺的部分,极端的上层社会迫使这些名流们对酒和五石散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玄心、洞见、妙赏、深情”促成了魏晋风度,而实际上,“癫狂、叛逆,纵欲、炫富”这些同样也构成了魏晋风度。
可是,历史中的人物不论是特立独行也好,作恶多端也罢,他们总是如一颗颗流星在历史的长空里划过,也尽情地发过光和热。
在黑暗的现实面前有的人选择了对人生价值的重估,有的人选择了长醉不醒、消极避世,有的人选择了纵情酒色、声色犬马。这是个人的无奈,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魏晋风流在滚滚历史长河中成为白天与黑夜的极端,可正是如此,魏晋时代才显得有血有肉,虽然这是一个黑暗、礼崩乐坏的时代,但亦是一个任性畅情、不拘礼法的时代,所有的才情与风流任意挥洒,不论对错。两种不同的诗酒文化才让这个时代的精神与文化更加充沛与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