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酒英译为Baijiu,这事儿在业内早已达成共识,且于国际、国内的酒类展览、学术活动中广泛应用。
那么为什么说做得对,又对在哪些地方呢?
中国有句老话,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句话其实出自《论语·子路》,意思是用词不当,就讲不清道理,讲不清道理,就办不成事。
白酒之前的英译不统一,时而为Chinese spirits,时而为 Chinese distilled spirits,时而为Chinese liquor,这些定义偏向酒精和烈酒,虽然差强人意,但工业化的色彩偏重,让以文化属性见长的中国白酒在国际交流中吃了不少亏。
那么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当初没有把白酒英译为Baijiu确定下来?
一来白酒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名字,而是在建国初期才定名,建国前其名称也很杂乱,有白亁、烧刀子、烧酒、火酒、高粱酒、杂粮酒、二锅头等等,生产方式和产品标准上也取法统一的规范。
而白酒从手工作坊面向现代化产业集群发展,即是从统一名称开始,继而统一了生产规范和产品标准,后来又根据产品风格的差异明确了不同香型,白酒的科研方向也因之得以明确。
二则中国白酒走向西方市场阻碍重重,根据西方词汇意译较易为西方社会所接受。这虽然是曲线做法,但西方酿造蒸馏酒和制造酒精的生产工艺及产品标准与白酒有本质性的差异,以西方的语境讲述中国白酒,客观上并不利于西方市场正确认识白酒,白酒的产品标准也很难为西方市场认证体系所认可。
白酒英译改为“Baijiu”,业界认为这有利于白酒国际化的进程,但换个名字就真的能让中国白酒在国际市场高速增长吗?如果仅从百余年来中国外贸史的视域来看,或许其中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英语音译是对白酒这一中国特色酒种的尊重,有文化自信的意味在其中。
但若从更加悠久而混阔的历史经验中去梳理和总结,你会发现其实未必,因为白酒能否进入国际酒类市场主流,其中影响因素有很多,但从根本上上讲,还是要看白酒是否能够融入不同国家、地区和民族的生活方式。
中国的瓷器、茶叶、丝绸进入西方社会的历史比白酒要悠久得多。尤其欧洲文艺复兴以来,它们代表着东方文明,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东西文化交融活动,青花瓷等中国瓷器甚至出现艺术创作中,中国红茶开启了欧洲贵族的下午茶时光,中国丝绸在巴黎等城市是紧俏的时尚奢侈品。
然而600年后,各种复杂因素叠加,瓷器、茶叶和丝绸在欧洲市场的昔日荣光已不复存在。其实,瓷器、茶叶、丝绸的英文均不是音译,但它们的市场沉浮似乎并未因之受到影响。相反,瓷器、茶叶和丝绸在西方社会的存在状态,许多已远离了中国文化元素。
洋酒进入中国市场,其实是有大量诗歌为证的。东汉诗人辛延年一首《羽林郎》里说:“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这个胡姬,其实就是在中国境内卖洋酒的洋人。
从诗中描述可见,胡姬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只不过经营的是高档酒楼。胡姬,是中国诗歌史上频频出现的群体。
南朝徐陵《乌栖曲》:“卓女红妆期此夜,胡姬酤酒谁论价。”
初唐王绩《过酒家》:“来时长道贳,渐愧酒家胡。”
唐·李白《少年行》:“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张祜写《白鼻䯄》:“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䯄。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
宋·周邦彦《迎春乐》:“解春衣贳酒城南陌,频醉卧胡姬侧。”
明·李攀龙《送卢生还吴》:“辗然一笑别我去,春花落尽胡姬楼。”
自汉代以下,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有描写“胡姬”或“酒家胡”的诗文,可见洋酒在中国市场存在历史之久远。
《长安十二时辰》中不惜浓墨重彩地呈现胡姬卖酒的场面,也让我们体验到一种往事千年、弹指一挥间的穿越感。
那么胡姬卖的是什么样的洋酒?当然首称葡萄酒。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宛左右以蒲陶为酒。”采用的即是音译的方法,而非意译。
葡萄酒自西汉进入中国,一直是作为高档奢侈品存在,不仅主要在高档场所售卖,而且价格极高。话说东汉末年有一个商人叫孟佗送给十常侍之首张让了一斛葡萄酒,张让一开心就给了他一个凉州刺史做,人称“一斗博凉州”。后世诗人提到葡萄酒,经常也把这个典故翻出来讲一讲。
葡萄酒进入中国,其名称一直保留音译,而且长期存在,甚至中国的酿酒师们多次也试图将其产地中国化。
唐宋时期的各种典籍文献中多有记载,葡萄酿酒技艺曾大面积引进中国,并畅销市场,其中河东地区(今山西)为著名产区。
但至今葡萄酒在中国酒类市场的占比不高,这与葡萄酒未能充分融入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有关。
自西汉进入中国的葡萄酒如此,盛唐时期进入中国的洋酒,如《唐国史补》中记载产自波斯的“三勒浆”酒,即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其名称均采用音译。然而这三种酒今天已经消逝不见。
中国白酒的技艺成于元代,然而当时的名称却是“阿剌吉”,也称“哈剌吉”、“哈剌基”、“阿里乞”、“轧赖机”,均为音译名称。
从中亚引进的蒸馏酒酿造技艺,经历过一段漫长的历史积淀,中国自唐代始,一直到元代,长期用于蒸馏葡萄酒,元代也用于蒸馏奶酒以供蒙古贵族饮用。
但中国酿酒以粮谷为主要原料,所以元代以后又试着蒸馏粮食酒,大获成功。
其实当时蒸馏酒技艺的应用极为广泛,元代无名氏《南番烧酒法》记载,“不拘酸甜淡薄,一切味不正之酒”皆可蒸馏。后来蒸馏粮食酒的生产方式经过酿酒技师的中国式改造,得以传承下来,一种是黄酒发酵取酒之后酒糟再经蒸馏而成糟烧,另一种则是粮食经固态发酵成酒醅后再经固态蒸馏,就是今天我们所熟悉的白酒。
今天白酒发酵和蒸馏的技艺和器皿,虽然脱胎于元代的阿剌吉酒,但后来又与中国传统粮食酿酒技艺相融合,在器皿上也做了适配性的改变。葡萄酒与中国传统酿酒技艺相融合失败,而阿剌吉酒则成功融合,从而成为中国传统酿酒技艺的一部分。
中国文化兼容并蓄、包罗万象,酒类尚且如此,衣食住行乃至文化领域(尤其禅宗),同样多有外来物种融入而经蜕变,成为中国文化一部分者。
笔者仅以酒类为例举证,外来技艺、文化与中国传统相融合,有成功,也有失败。若总结其中的规律,我们会发现,这里充满了术与道相互交融的玄机,和而不同者成,同而不和者败。
所以,白酒英文改为音译后能否为国际市场助力,能否融入不同国家、民族和地区的生活方式,能否与不同文化形态彼此和而不同、和谐共生,共同为美好生活赋能呢?